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第1页)
.show-app2{width:100%;clear:both;display:block;margin:0010px0;border-radius:3px3px;border:1pxsolidf2f2f2;}.show-app2-content{float:left;width:70%;background:dff0d9;font-size:14px;padding:10px0px;color:3d783f;border-radius:3px003px;line-height:22px;}.show-app2-content.show-app2-cover{float:left;margin:0px10px;height:40px;width:40px;}.show-app2-content.show-app2-detail{float:left;}.show-app2-content.show-app2-detailp{margin:0;}@media(max-width:768px){.show-app2-content.show-app2-detail.show-pc{display:none;}}.show-app2-contentimg{width:36px;height:36px;border-radius:50%;}.show-app2-button{background:44a048;border-radius:03px3px0;float:left;width:30%;text-align:center;padding:10px0px;color:fefefe;font-size:14px;position:relative;line-height:22px;}.show-app2-button:after{content:"";width:8px;height:8px;border-radius:50%;background:ff6666;position:absolute;top:3px;right:3px;} 小镇并无夜禁,夜幕中,陈平安离开泥瓶巷,稍稍绕路,牵马去了趟杨家铺子。 敲门后,是位睡醒惺忪的少年开的门,应该是魏檗书信上说的杨老头新收弟子。 陈平安歉意道:"你师父睡了吗" 少年打着哈欠,反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无言以对。 习惯了书简湖那边的尔虞我诈和咬文嚼字,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皱眉问道:"找我师父做啥有病"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点头道:"确实是看病来了。" 少年皱眉不已,有些纠结。 月色下,视线中的年轻男子,脸颊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着挺像是个短命鬼,口音倒是家乡这边的人,不过从来没见过。 只是自己师父不爱露面,估计今夜是断然不会做这笔主动送上门的买卖了。何况之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今杨家铺子的名声和生意都不太好,跟大一堆街坊邻居结了仇,如今都喜欢往月饼巷那边的一座药铺抓药看病,他跟师姐每天都闲得发慌,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个跟银子有仇的怪人,从来不在乎杨家铺子的门可罗雀,他家里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着让他改换门庭,干脆窑务督造署那边当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门路,只是他自己不太乐意,觉得跟那帮官老爷打交道,每天见着了人就低头哈腰,没劲。 既然杨老头没有现身的意思,陈平安就想着下次再来铺子,刚要告辞离去,里边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肌肤微黑,比较纤瘦,但应该是位美人胚子,陈平安也知道这位女子,是杨老头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叶巷少年的师姐,骑龙巷的窑工出身,烧窑有很多讲究,比如窑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卧龙的龙窑,陈平安不太清楚,她当年是如何当成的窑工,不过估计是做些粗话累活,毕竟祖祖辈辈的规矩就搁在那边,几乎人人恪守,比起外边山上约束修士的祖师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极为沙哑粗粝,缓缓道:"师父说了,帮不上忙,从今往后,叙旧可以,买卖不成。"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与你师父说一声,我回头再来拜访。" 女子犹豫了一下,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客人是位纯粹武夫" 陈平安问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如今住在哪里" 女子这才继续开口说话:"他喜欢去郡城那边晃荡,不常来铺子。" 陈平安看了眼她,还有那个睡眼朦胧的桃叶巷少年,笑着牵马离开。 土生土长的两人,如今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师父到底是谁,这座杨家铺子曾经接待过多少位三教圣人,跟杨老头认了师徒身份,又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当年,是不是有人也曾这样看待自己 少年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师姐埋怨道:"我不喜欢这个病恹恹的家伙,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 年幼时太过贫苦饥寒,少女时又挨了太多苦力活,导致女子直到如今,身材才刚刚与寻常市井少女般杨柳抽条,她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就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那个牵马背剑的远去身影。 她是少年的师姐,心情稳重,所以更早接触到一些师父的厉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但是为了破开那个最为艰辛的三境瓶颈,她宁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药膏,这才熬过了那道关隘,师父浑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边吞云吐雾,连冷眼旁观都不算,因为老人根本就没看她,只顾着自己神游万里。 在她浑身浴血地挣扎着坐起身后,双手掩面,喜极而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话不会骗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后余生的弟子,在台阶上磕着烟杆,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的心性,韧性,大概只有某个人的一半,很值得高兴那个人,比你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是龙窑学徒出身,比你还不如,更早无依无靠,万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吗就这点出息,也想去抢宝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巅境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下次他再次打散武运馈赠的时候,你就端着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东西好了。连他都比不过,还敢问郑大风那个曹慈是谁年纪不大,脸皮不薄,我倒是收了个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个娘娘腔叔叔的坟头,敬个酒,道声谢" 师父要么不说话,每次一开口,言语都能让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师弟石灵山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师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陈平安牵马走到了小镇边缘,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边,驻足片刻,走出巷子尽头,翻身上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当年只用一颗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驱马上丘顶,眺望小镇,深夜时分,也就四处灯火稍亮,福禄街,桃叶巷,县衙,窑务督造署。若是转头往西北望去,位于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边,万家灯火齐聚,以至于夜空微微晕黄光亮,由此可见那边的热闹,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灯火如昼的繁华景象。 真珠山,是西边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头,小到不能再小,当初陈平安之所以买下它,理由很简单,便宜,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复杂心思。 那会儿还想着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来,去小镇也方便些,反正就几步路。从真珠山和泥瓶巷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话费不了多少功夫。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视线从夜幕中的小镇轮廓不断往回收,看了一条出镇入山的路线,年幼时候,自己就曾背着一个大箩筐,入山采药,蹒跚而行,酷暑时分,双肩给绳子勒得火辣辣疼,当时感觉就像背负着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陈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弃,用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劝说自己:你年纪小,气力太小,采药的事情,明天再说,大不了明儿早些起床,在清晨时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阳底下赶路了,一路上也没见着有哪个青壮男子下地干活……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拨转马头,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宽阔,勾连座座山头,再无当年的崎岖难行。 大山绵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于群山之南,从最东边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旧需要耗费不少光阴,加上陈平安又走得慢,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径的每座山头风光,经常停歇,不然就是牵马而行,所以等陈平安赶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两夜之后,这还是在渠黄脚力远胜寻常马匹的前提之下。 陈平安骑马的时候,偶尔会轻夹马腹,渠黄便会心有灵犀地加重马蹄,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马蹄痕迹,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去。 这些年,经常会如此,找些无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乐,也是忙里偷闲。 大多时候不言不语的账房先生,落在曾掖马笃宜还有顾璨眼中,很多时候都会有这些古怪的小事情。 会蹲在地上用石子画出棋盘,或是翻来覆去研究那几个围棋定式,或是自己与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骑,入山渐渐深远。 应该是第一个洞悉陈平安行踪的魏檗,始终没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单单是龙泉郡,龙须河、铁符江所辖流域,乃至于绣花江、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带,都隶属于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云山,俯瞰众生,尤其是那些练气士,洞若观火。 不过魏檗没有早早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早年两人关系不深,最早是靠着一个阿良维系着,后来逐渐变成朋友,有那么点"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凭个人喜好,带着陈平安四处"巡狩"北岳辖境,帮着在陈平安身上贴上一张北岳山神庙的护身符,可是如今两人牵连甚深,趋向于盟友关系,就要讲一讲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计大骊朝廷会心里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们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祇,就这么与人合起伙来做生意,然后对着大骊宋氏往死里砍价魏檗就算自己肯这么做,全然不顾及大骊宋氏的脸面,仗着一个已经落袋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骄纵跋扈,为自己为他人大肆攫取实在利益,陈平安也不敢答应,一夜暴富的买卖,细水流长的友谊,显然后者更加稳妥。 何况魏檗一向深思远虑,谋而后动,值得信赖。 不然陈平安这些年也不会寄那么多封书信去披云山。 在一个拂晓时分,终于来到了落魄山山脚。 山门建造了牌坊楼,只不过还没有悬挂匾额,其实照理说落魄山之巅有座山神庙,是应该挂一块山神匾额的,只不过那位前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山神,时运不济,在陈平安作为家业根基所在落魄山"寄人篱下"不说,还与魏檗关系闹得很僵,加上竹楼那边还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武学大宗师,再有一条黑色巨蟒经常在落魄山游曳逛荡,当年李希圣在竹楼墙壁上,以那支小雪锥书写文字符箓,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坠几分,山神庙受到的影响最大,一来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庙是龙泉郡三座山神庙中,香火最惨淡的,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爷,可谓处处不讨喜。 魏檗缓缓走下山,身后远远跟着石柔。 陈平安翻身下马,笑问道:"裴钱他们几个呢" 魏檗幸灾乐祸道:"我故意没告诉他们你的行踪,三个小家伙还以为你这位师父和先生,要从红烛镇那边返回龙泉郡,如今肯定还眼巴巴等着呢,至于朱敛,最近几天在郡城那边转悠,说是无意中相中了一位练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说,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送给自家少爷返乡回家后的一个开门彩。" 陈平安与魏檗并肩而行,石柔依旧远远跟着,只是跟陈平安相互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平安歉意道:"买山一事,一拖再拖,实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边一侧悬挂一枚金色耳环,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实永嘉十一年末的时候,这场生意差点就要谈崩了,大骊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卖给修士,应该纳入大骊军方,以此作为理由,已经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迹象了,最多就是卖给你我一两座靠边的山头,大而无用的那种,算是面子上的一点补偿,我也不好再坚持,但是年关一来,大骊礼部就暂时搁置了此事,正月又过,等到大骊礼部的老爷们忙完事,过完节,吃饱喝足,再次返回龙泉郡,突然又变了口风,说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着你应该是在书简湖顺利收官了。" 陈平安苦笑道:"半点不顺利。" 魏檗转头看了眼如今的陈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来,只比俗子转入神道时必经的‘形销骨立’,略好一筹,惨不忍睹。裴钱几个看见了你,多半要认不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叹息一声,"即便谈妥了买山一事,书简湖那边我还有一屁股债。" 魏檗微笑道:"终究只是钱财二字上伤脑筋,总好过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万般我皆错,太多了吧" 陈平安展颜而笑,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魏檗突然说道:"我可没钱借你,就一个北岳神灵的空架子,不过你要是能以此拐骗来神仙钱,你只管拿去,挣着了钱,算你本事。" 陈平安轻轻搓手,笑呵呵道:"这哪里好意思。" 魏檗一愣,听口气,不像当年的那个陈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这家伙就要顺坡下驴,真要扯着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挣钱魏檗赶紧一拍陈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里好意思让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体谅……" 石柔远远跟着两人身后,说实话,先前在落魄山山门口,见着了陈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吓了一跳。 几年不见,变化也太大了点。 难道是先后没了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和朱敛在身边,只能单枪匹马闯荡那座书简湖,然后就给野修无数的书简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惨能够活着离开那块名动宝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经很心满意足石柔倒也不会因此就小看了陈平安,毕竟书简湖的无法无天,这几年通过朱敛和山岳大神魏檗的闲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内幕,明白一个陈平安,即便身边有朱敛,也注定没办法在书简湖那边靠着拳头,杀出一条血路,毕竟一个截江真君刘志茂,就够所有外乡人喝上一壶了,更别提后边又有个刘老成重返书简湖,那可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陈平安说道:"跟裴钱他们说一声,别让他们傻乎乎在红烛镇干等了。" 魏檗会心一笑,点点头,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赶紧回了吧,陈平安已经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叶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个旋儿,一闪而逝。 然后在红烛镇一座屋脊翘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钱三个小家伙身边响起。 正托着腮帮的裴钱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躺在屋顶晒太阳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我觉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饱了撑着,逗咱们玩呢。" 坐在裴钱身边的粉裙女童轻声道:"魏先生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骗人吧" 裴钱猛然站起身,双手握拳,轻轻一撞,"我师父真是神出鬼没啊,不声不响就打了咱们仨一个措手不及,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没好气道:"厉害个屁,还咱们在这里白等了这么多天,看我不一见面就跟他讨要红包,少一个我都跟陈平安.show-app2{width:100%;clear:both;display:block;margin:0010px0;border-radius:3px3px;border:1pxsolidf2f2f2;}.show-app2-content{float:left;width:70%;background:dff0d9;font-size:14px;padding:10px0px;color:3d783f;border-radius:3px003px;line-height:22px;}.show-app2-content.show-app2-cover{float:left;margin:0px10px;height:40px;width:40px;}.show-app2-content.show-app2-detail{float:left;}.show-app2-content.show-app2-detailp{margin:0;}@media(max-width:768px){.show-app2-content.show-app2-detail.show-pc{display:none;}}.show-app2-contentimg{width:36px;height:36px;border-radius:50%;}.show-app2-button{background:44a048;border-radius:03px3px0;float:left;width:30%;text-align:center;padding:10px0px;color:fefefe;font-size:14px;position:relative;line-height:22px;}.show-app2-button:after{content:"";width:8px;height:8px;border-radius:50%;background:ff6666;position:absolute;top:3px;right:3px;}陈平安急眼。" 裴钱转头望向青衣小童,一只小手同时按住腰间刀剑错的刀柄剑柄,语重心长道:"朋友归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师父最大,你再这么不讲规矩,一天到晚想着占我师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头了。" 说得很老气横秋,是裴钱一贯的风格。 大概是年纪不大的关系,有喜欢说些大话怪话,所以很难让人分清楚裴钱到底哪句话是真心话,哪些是可以当做耳旁风的无心之语。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 裴钱摇摇头,"我跟老厨子熟啊,请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头,又没说错。" 粉裙女童有些紧张,生怕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们俩虽然经常拌嘴吵架,可是真正动手,还真没有过,两个人倒是经常喜欢"文斗",动嘴皮子,说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术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远游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个老厨子与裴钱的关系,再就是魏檗那个势利眼,好像对裴钱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万分,立即跳起身,只得满脸谄媚道:"裴女侠,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呢,陈平安是你师父,也是我家老爷啊,一家人和气生财,说什么狗头不狗头的,再说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过数次肩膀的一条大蛟龙,在咱们骊珠洞天和龙泉郡,谁敢就凭我这份英雄气概,你就该多敬重我几分,以后莫要再说这种伤和气的气话了,幼稚,不好。"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颗钉!" 青衣小童嬉皮笑脸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 还好他们两个没翻脸,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当和事佬。 三人在红烛镇一座座屋脊上边蜻蜓点水,很快离开小镇,进入山中,一条盘踞在无人处的黑色大蛇游曳而出,腹部碾压出一条深沉痕迹,声势惊人,裴钱率先跃上落魄山黑蛇的头颅,盘腿而坐,将竹刀竹剑叠放在膝盖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当他望向那个黑炭丫头的纤细背影,他心头有些阴霾,先前那一瞬间,自己又感受到了黑炭丫头恍若天生的压迫感。 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第一次察觉到裴钱身上的异样,是在群山之中,他们一起围追堵截那条成了精的乱窜土狗,裴钱浑身草木碎屑,脸上还有被树木枝条钩破的几条小血槽,终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条"野狗"的去路,她对于身上那点不痛不痒的伤势,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条走投无路的野狗,双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她猫着腰,死死盯住那条野狗,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热一分。 从那个时候开始,青衣小童就没再将裴钱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待。 他甚至还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陈平安,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小怪胎当弟子还是开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无比熟稔返乡山路。 裴钱,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位各怀心思。 裴钱用刀鞘底部轻轻敲击黑蛇头颅,皱眉道:"别偷懒,快一些赶路,不然哪天我学成了疯魔剑法,就拿你来练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边。 陈平安重返竹楼,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与陈平安该聊的已经聊完,以缩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着陈平安登上二楼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搬了条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陈平安与那个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像是纯粹武夫,更像是个退隐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敛,好像很默契,都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都当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开始是想要栽培裴钱的,只是随手轻轻一捏筋骨,裴钱就满地打滚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一脸,可怜兮兮望着老人,老人当时一脸自己主动踩了一脚狗屎的别扭表情,裴钱趁着老人怔怔出神,蹑手蹑脚跑路了,在那之后好几天都没凑近竹楼,在群山之中瞎逛,后来干脆直接离开西边大山,去了骑龙巷的糕点铺子,当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见到那个老人。在那之后,崔姓老人就对裴钱死了心,偶尔站在二楼眺望风景,斜眼瞥见裴钱,就跟见着了一只雏凤幼鸾成天待在鸡窝里、那小家伙还特别开心,这让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无奈。 陈平安敲门进入。 崔姓老人盘腿而坐,睁开眼睛,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坐在老人对面,背着那把剑仙,腰间悬挂着养剑葫。 老人觉得那把剑有些碍眼,至于那枚养剑葫,还稍微好一些,江湖儿郎,喝点酒,不算什么,"就靠着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着离开那处污秽之地"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就’,不过没有这把剑,我还真活不下来。在书简湖青峡岛,差点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讥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杀你,有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说道:"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有这把剑,可杀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了。" 老人皱眉不悦。 陈平安缓缓道:"武学路上,当然是要追求纯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为了尽善尽美的‘纯粹’,一次次故意将自己置身于生死险境当中,我觉得不好,一次涉险而过,哪怕再有两次三次,可是总有一天,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到时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觉得练拳的纯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纯粹,先做到心境无垢,出拳之时夹杂着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机会剥除,这是武道纯粹的根本,不然武学道路,本就道阻且长,坎坷难行,更有断头路在前方等着,如果仍是喜欢告诉自己死则死矣,还怎么走得远"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怎么,出门在外浪荡几年,觉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经有资格与我说些大话屁话了" 当老人不过是身前向前几分,竹楼二层的屋内,瞬间便是拳意丰沛如洪水,汹涌扑向陈平安。 就连竹楼外的石柔,都察觉到这股洪涝即将决堤的惊人气势。 陈平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内如有迅猛罡风吹拂。 陈平安不断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哪怕背靠墙壁,依旧不改坐姿丝毫。 老人叹息一声,眼中似有怜悯神色,"陈平安,走完了一趟书简湖,就已经这么怕死了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己迟迟无法水到渠成破开五境瓶颈你真以为是自己压制使然还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陈平安默然无声。 老人看着那个背靠墙壁的枯槁年轻人,"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认罢了,当然,你自有怕死的万般理由,我不会因此而笑话你半句,不过呢,世事值得玩味处,就在于此,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很可惜,你无法用一个于你正确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练剑,这个执念越来越深刻。我猜测你在书简湖这几年,经常会有念头,在不经意间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却不自知,一个是武夫好像不够强,一个是剑仙实在太潇洒。这是人之常情,你从未见过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却走过了一趟剑气长城,相信亲眼所见的剑仙,不止一两位。" 陈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驳。 老人笑道:"我当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将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无比平整,所以你虽然确实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缓,这自然是我的厉害之处,不伤你体魄本元半点,更不坏你本心丝毫。但是你所见的剑仙风姿,可不会管你一个小武夫的心境,剑意纵横千百里,气冲斗牛开云海,就像随随便便一巴掌,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个个大窟窿,你又是喜欢自省的半吊子读书人,喜欢有事没事就回头,看看自己走岔了没有,不曾想每次回头,就要下意识看一看那几个窟窿,如凝深渊,如观深井,深坠其中,不可自拔。" 陈平安点头道:"在老龙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剑修左右在蛟龙沟的出剑,对我影响很大,加上先前魏晋破开天幕一剑,还有老龙城范峻茂飞往桂花岛的云海一剑……"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色凝重,"可是进入书简湖后,我并非如前辈所说,毫无察觉,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已经有意识去一点点消弭这种影响。"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丢石子,每次还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井底溅起水花,你填得满吗" 陈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敢问前辈,那我应该如何做" 老人冷嘲热讽道:"看来一趟书简湖之行,让你形神憔悴不说,连一颗原本还凑合的脑子也生锈了。"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好在有些东西还没丢干净,不然就真没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头,"习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练剑。" 然后老人手气双手,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陈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当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没想明白,一团浆糊,成天浑浑噩噩,活该你在城门大开的关隘外边绕圈子,还洋洋自得,告诉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颈,只是不愿意而已。话说回来,你跻身六境,确实简单,不过就跟一个人满裤裆屎一样,从屋外进门,误以为进了屋子就能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其实,那些屎也给带进了屋子,不在身上,还在屋内。你好在误打误撞,总算没有破境,不然就这样从五境跻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楼,来见我" 老人轻轻一跺脚。 陈平安的后背,被扑面而来的剧烈罡风,吹拂得死死贴住墙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楼墙壁,再竭力不让后脑勺靠住墙壁。 体内一股纯粹真气若火龙游走窍穴。 老人眯眼望去,依旧站在原地,却骤然间抬起一脚朝陈平安额头那个方向踹出,砰然一声,陈平安后脑勺狠狠撞在墙壁上,体内那股纯粹真气也随之停滞不前,如负重一座山岳,压得那条火龙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啧啧道:"陈平安,你真没想过自己为何三年不练拳,还能吊着一口气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练拳时,依旧自我砥砺,可是身子骨,撑得住你真当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从来不曾扪心自问" 陈平安呼吸困难,脸庞扭曲。 早知道这次返回竹楼,有大苦头要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直截了当。 但是老人的那个问题,让陈平安心中如同"悬崖勒马",心意骤然停歇如拴马,暂时摒弃老人拳罡带来的压制,静心聚气,聚精会神,去思考这个之前依稀想过却一笔带过的问题。 老人又是抬脚,一脚尖踹向墙壁处陈平安的腹部,一缕拳意罡气,刚好击中那条极其细微的火龙真气。 陈平安隐约间察觉到那条火龙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门外,蓦然间绽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声响。 老人说道:"显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极高明的独到手法,悄悄温养你的这一口纯粹真气,如果我没有看错,肯定是位道家高人,以真气火龙的头颅,植入了三粒火苗种子,作为一处道家的‘天宫内院’,以火炼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这条火龙的脊柱关节,使得你有望骨体荣华焕发,先行一步,跳过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笔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极好,说吧,是谁" 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既然已经看出根脚,也就不再为难陈平安,收敛气势,陈平安靠墙而坐,汗流浃背。 最后陈平安灵犀一动,苦笑道:"我曾经见过一位朋友的师父,道号火龙真人,现在想起来,当时离别之情,那位道袍绣有火龙的道人,确实伸出手指,虚点了我几下。" 光脚老人皱了皱眉头,"为何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桩机缘" 修行路上,福祸相依,不可不察。 陈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送了那朋友一枚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点点头,"山巅修士,不愿亏欠,怕沾因果,你这一送,他这一还,就说得通了。" 然后老人突然问道:"而已"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 老人一脚踹出,陈平安脑门处如遭重锤,撞在墙壁上,直接晕厥过去,那老人连腹诽骂娘的机会都没留给陈平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纪,暮气沉沉,真是欠揍。" 又是一脚,踹得陈平安身体撞向墙壁,坠地后弹了一下,刚因为疼痛而清醒几分,就又因为疼痛而晕厥过去。 从头到尾,老人没有刻意隐藏气机和言语。 竹楼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绿小竹椅上,局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比起一登楼就被往死里打的陈平安,她在落魄山这几年,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